2017年12月6日 星期三

聆聽當下:《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的同志再現

聽故事的人,是因為故事具有意義而相信故事是真的,而不是因為故事是真的所以才有意義。──Alan Parry and Robert E. Doan

《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以下簡稱《馬密》)從主角均凡獲得了叔叔阿凱的前男友馬密的日記開始,懷著對於馬密的祕密情誼,她展開了一系列的訪談與拍攝紀錄片的計畫,探究馬密與甘口過去成立的感染者聚會所「甘馬之家」解散的原因。劇名雖冠以馬密叛徒之名,但本劇並非聚焦於「馬密如何成為叛徒」的個人生命史,其戲劇動力建立在均凡的自我提問:為什麼想記錄眼前的這個故事?或者,這個故事是被怎麼說出來的?

這是一齣關於「敘事」的作品,其形式來源顯然與劇作家簡莉穎的田野經驗脫不了干係。《馬密》之劇本為簡莉穎於兩廳院「藝術基地計畫」駐館一年的成果。她在這一年中採訪了五個相關團體、十多位受訪者,包含帶原者及其伴侶、友人、社工、學者,並蒐羅閱讀了市面上所有關於愛滋的文字作品,融會各方資料後,她創造了一間名為甘馬之家的感染者聚會所,藉由馬密的周邊人等,描述出各自私密的、關於馬密的敘事。

於是,所謂「馬密的回憶錄」便顯得疑點重重,跳躍,非線性。這並不是一個拼湊真相的故事,亦非一種倡議真相已無法再現的後現代蒼白劇。故事終了,沒有和解亦無償還,既然我們從來知道真相之不可得,那麼,到底是什麼因素隱蔽了它們,或者說,人的限制是什麼?我們終能在限制裡彼此原諒嗎?


第一場戲從一場會議裡的衝突開始,便預示了主角馬密並非是活在暗夜裡的孤星,作為一個單位裡的組織者,層層密疊的人際關係也帶來複雜的利害衝突。志工小展是全劇第一位現身的受訪者,也是與馬密關係最遠的一個角色,他幾乎是個過路者,卻見證了馬密的組織與親密關係的崩壞前夕。這場戲帶出了《馬密》的關鍵訊息:此後我們在劇中聽聞的敘事便由馬密的人際網絡所建立,注定破碎、跳躍、非線性。家人,朋友,愛人,第三者,運動夥伴,每個角色在劇中所擔負的訊息量的差異,意味著與馬密的親疏遠近,同時隱約映射了社會事件的切面。

馬密的大學同學小遙回憶了她在夜店遇見正在發傳單的馬密與阿凱;前室友夢夢回憶了甘口與馬密相遇的過程;阿凱的閨密珍妮講述了阿凱與馬密如何相識相戀;志工B說了一段關於陳太太控告甘口蓄意傳播愛滋病毒的軼事。最後,馬密的姐姐如告解般,訴說了他染病的原因……

故事經由某人說出而被某人接收,在人與人之間傳遞並滋長,它透過一個人的主觀經驗被生產,又被另一個主觀經驗接收。因此,本劇值得玩味之處便在於,故事並非平等,誰決定了哪個故事對當事人而言重要且值得訴說?

我們並不知道編劇在田野期間遇見了哪些人,哪些故事,如何裁減,如何轉化。她留下了聆聽的過程,呈現了採訪者的疑惑,詮釋的困難,這齣戲彷彿帶領觀眾走過田野的那一年。觀眾與均凡同處於聆聽的位置,過程中,檢查與核對的機制便會自然產生,尤其是曾經活過那個年代的觀眾。但有趣的是,戲劇應該給予我們退一步的空間──我們如何理解這些敘事,抱持哪些人生基礎閱讀這些生命?例如,我們如何解讀馬密在劇末成為一個完全的基督徒,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是否會問出同一個問題:「你會怕被當成一個悔改的同志嗎?」

曾有評論批評此種並置多聲敘述的手法是種「刻意中立」的簡化,但我以為這或許是對於「何謂歷史」的認知差異。當《馬密》採用了如此多層的敘事模式便不是要帶來確定性,而是要帶出更多不同的視野。沒有活過「那一段歷史」的創作者也許永遠帶著不夠瞭解無法體會的限制,然而,經驗的限制不必然是創作的限制,後輩的優勢可能反而在於距離所帶來的疏離。

與其說本戲欲呈現的是後雞尾酒時代的感染者肖像,不如說,《馬密》所思考的是描摹、形塑、再現(那)一段歷史的過程。而這極可能是台灣同志運動走了近30年後才得以累積的視野與材料。面對同志題材,當多數前輩創作者選擇引渡文本(如白蛇傳之於田啟元,梁祝之於徐堰鈴,蒙馬特遺書之於魏瑛娟,李漁之於周慧玲),《馬密》選擇聆聽現下,然而,聆聽需要物質基礎,歷經多年同運洗禮,口述者得以口述,聆聽者也才得以聆聽。從90年代至今,同志曾為各類創作者蜂擁再現的題材,同志的歷史經常就是如何被呈現的歷史,是詮釋權的鬥爭場域。

而《馬密》選擇將詮釋權拋向觀眾台。

舞台上的角色們,經常背對著觀眾。均凡在最末幕說:「真正深刻的事情、痛苦的傷害、珍貴的感情,永遠無法重現。」而最後的紀錄片在螢幕上彷彿自打嘴巴地閃現:「一個陽光、開心、片面呈現的染感者影片」。

為什麼想記錄眼前的這個故事?劇中人的答案或許悲傷,卻留給了劇外人無限可能。

(本文原刊於《今藝術》2017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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