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4日 星期日

台灣攝影文化現況 ——專訪Lightbox攝影圖書室、田園城市與《攝影之聲》

攝影的能耐是召喚而非訴說,是透露而非解釋。——馬薩.桑德懷斯(Martha Sandweiss
 
台灣攝影或許一直是種持續召喚的存在。
 
文化部於2014年提出「國家攝影資產搶救及建置攝影文化中心計畫」,執行單位為國立台灣博物館。計畫書中明訂短期、中期目標,含括攝影資產資源調查、攝影作品數位化、成立虛擬攝影文化中心等;長期目標則為完成實體攝影文化中心之建置,預計以「原大阪商船株式會社台北支店」(交通部公路總局舊址)為館址,於2018年完成建制和營運。
 
願景藍圖既出,操作方式表列,我們如何回答台灣的攝影文化為何?在一個沒有國家級機構,沒有高等教育建制,甚至,沒有一部完整的台灣攝影簡史的環境中,我們應該踩在什麼軸線上對此一提問進行思索?
 
本文採訪了三位對攝影文化懷抱熱情的工作者,他們分別是Lightbox攝影圖書室負責人曹良賓、田園城市文化事業的企畫編輯劉佳旻、《攝影之聲》主編李威儀。近年,他們分別在自己的工作位置上試圖回應豐富卻缺乏脈絡的台灣攝影環境,本文將從他們所創發的工作和理念折射出台灣攝影的部分面貌或可能問題,整理台灣攝影文化在出版工作中的生產、整理與保存現況。

共享資料庫:Lightbox攝影圖書室
 
今年5月,在台北金門街上一間寧靜的咖啡館三樓,名為Lightbox的攝影圖書室開幕成立。負責人曹良賓和他的工作夥伴將這個空間布置得清爽舒適,三座頂天立地的書架上排滿各式各樣的攝影書。空間中央是一座長桌,取書就座,台灣攝影的部分圖景便在眼前開展。
 
「如果有人問台灣攝影是什麼,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指著書牆,說:這就是台灣攝影。」
 
2012年,一直從事攝影創作的曹良賓從美國返台後,開始對早期的台灣攝影感興趣。「我想知道前輩們拍了什麼,怎麼拍,觀點是什麼?我能如何延續,以及變革?」然而,在摸索探查的過程中,除了有感於相關書籍與資料的散佚,曹良賓陸續發現許多老攝影師的作品底片因為沒有妥善保存而發霉變質,「這不只是藝術價值的喪失,在文化意義上,我們也失去了認識過去台灣社會的機會,非常可惜。」
 
顯然,台灣攝影雖有百年歷史,除了少數作品能在美術館、博物館獲得專業典藏,多數散於民間,這些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老照片和底片,正面臨著褪銀、酸化、腐蝕、乳劑脫落與發霉等問題。除了原作的典藏與修復,亦未有一套專屬攝影資產的管理及行銷機制,致使攝影作品鮮少有相關之研究、推廣、行銷、授權及再運用等作為。
 
面對現況,曹良賓想做點什麼,他的構想素樸而簡單。面向公眾,台灣攝影其實不乏展示空間,但沒有一個完整的資料庫能夠讓人閱讀攝影資料和討論。「攝影展很多,但後續的研究和討論卻稀少,展覽對累積攝影文化的意義是什麼?」Lightbox試圖建立一個可以閱讀學習、面對面討論的空間,因此結合圖書室與計畫空間的特性。「Lightbox平時是一個靜態的閱讀空間,而在晚上或週末,又可以是攝影講座、討論會或工作坊等活動的現場。」在5月底的一場「VOP漫談夜─—攝影書作為方法」座談中,Lightbox邀請《攝影之聲》的主編李威儀、研究者陳佳琦共同討論「攝影書」之於創作者、研究者及讀者的意義,現場座無虛席,發言此起彼落。
 
「如何建立台灣攝影的主體性是個抽象而模糊的問題,我的回應是,以攝影出版物為方法,從這個方向來完善完備。」曹良賓的回應或許只是眾多可能中的一個面向,然而,這已是他現階段能力所及最好的方法,他沒有足夠的經費和資源進行原作典藏,而線上資料庫對他而言缺乏觀看的系統。2015年,曹良賓自製出版了第一本攝影集《中途》,在製作過程中,他獲得了一些啟發,「一本攝影出版物是在一個觀看的脈絡下的完成品,一個去蕪存菁的結果。此外,讀者透過書似乎能與作者建立一點奇妙的關係。」
 
既然名為「圖書室」,曹良賓堅持無須會員制,沒有入場費,一切免費。對他而言,知識自由是非常重要的價值。「Lightbox建基於『共享』這個重要的理念,所有人在取得知識的路徑上應該沒有任何障礙。欲發展文化,知識自由是手段也是目的。」圖書室啟動至今,已累積八十三位捐贈者,六百五十八本攝影書(截稿前統計數字),日前,Lightbox也在粉絲專頁上登高一呼,邀請大家共同在線上建立台灣攝影書目。
 
「我們的主體性強而明確,就是要蒐集、整理、分類四散的台灣攝影出版物,讓大家認識攝影,擴大參與。我希望集合眾人的力量,完成一件可以持續發展的事,一起回答,到底什麼是台灣的攝影?」
 
也許一個改變的起點,正在這一方斗室,緩緩開始。

攝影文化的基土:田園城市
 
提到台灣攝影相關的出版品,田園城市文化事業約莫是個不能被遺漏的名字。劉佳旻是田園城市的企畫編輯,進入田園近六年,慢慢栽培出一本又一本攝影書。
 
早期,田園城市文化事業出版了陳順築、張雍、王婉瑜等攝影師的攝影集,她入社後,經手較多文字類的攝影書,諸如飯澤耕太郎的評論集《與寫真同歡》、史岱西(Will Steacy)的《缺席的照片》、郭力昕的《再寫攝影》、林志明的《複多與張力:論攝影史與攝影肖像》等。一方面是因為現在台灣攝影創作者自力製作、獨立出版攝影集的能動性其實很高,另一方面,從編輯的角度出發,她所思考的切點是目前出版市場上缺乏什麼樣的攝影書籍類型。「我希望告訴讀者,就算不懂攝影,還是可以從『觀看』與『閱讀』開始。因為我並非攝影科班出身,在自學的過程曾經感覺到一些門檻,《與寫真同歡》便是很好的攝影入門書,把觀看攝影拆切成幾個不同的空間向度,讓讀者能夠從讀者的視角來進入觀看之道;《缺席的照片》則比較接近從拍攝者的角度來觀看自己拍與不拍的理由,兩者都是外於攝影視覺經驗、從文字閱讀入手的另一種攝影閱讀。這是我現在比較想施力的方向。」
 
除了文字書,劉佳旻也做過幾本攝影集,田園城市每年都會收到二、三十件以上讀者投稿,然而,多數無法成書,「我觀察到有一些拍攝者比較在意如何拍出好技巧的作品,但缺乏溝通性,也會發現投稿者顯然在學某些前輩拍照,學得也滿好的。」然而,創作者得透過作品清楚傳達拍攝的目的,「作品才有成書的意義」。
 
收到稿件後,劉佳旻通常會回信詢問,「你想要表達什麼?」投稿者通常會回答一些相對抽象的答案,例如,對於自我的追尋。「但我需要知道這樣的追尋與讀者的關係是什麼,通常在這就會卡住了。也許這就是作品無法動人的原因,因為創作與創作者以外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那麼,在編輯檯上,一本攝影集如何產出?劉佳旻以邵亭魁的《Somewhere:邵亭魁攝影作品集》為例。此書是時尚攝影師邵亭魁的第一本攝影集,卻集結他從20032013年間的旅行攝影,以其十年長度堆疊了作品的厚度與深度。面對攝影師所提供的作品,劉佳旻和視覺設計通常會先分別挑選、排列順序,討論、整合出一個敘事編排的版本,提供攝影師參考。為了產出攝影集的敘事邏輯,他們會先將照片縮小列印在一張紙上,以線性排列來尋找照片之間的關係,然後再製作成實書開本大小的樣書來翻閱,「因為線性閱讀和翻閱的節奏感其實不同,我們希望盡量尋找出各種視角的可能,反覆建立框架、打破框架。」
 
然而,在與邵亭魁工作的過程中,他們便碰到編輯端與作者端的想法完全不同的狀況,「我們原本將他的作品呈現為『一天』的時序流動,不過看了作者的大幅度調整修改後發現,相對於『一天』、呈現出『每一天』的時間流動似乎更貼近他自己旅行、拍攝的經驗。」對編輯來說,一本攝影集所訴說的故事並沒有唯一答案,他們的工作是協助作者把故事從創作慾這種相對曖昧的意識中拉出來、勾勒出更清晰的輪廓,「我們提供的是一個對照版本,讓作者將他的版本描摹得更清楚。透過這樣的交流,作者也會回過頭檢視自己的創作經驗,這些過程會被納入作品成為另一個面向,這個過程非常好玩,也拉出了作品潛在的可能性。」
 
吳嘉寶曾於〈台灣攝影簡史〉一文指出:「出版事業正是豐富攝影文化的基土;沒有繁榮發達的出版事業,當然就很難培養出可觀的攝影文化。」然而,在有限的資源下,劉佳旻僅能專注面對每一次的出版機會,以及與日本攝影出版社(如2014年與Match and Company的交流展,及今年與Libro Arte及赤赤舍的展覽及活動)合作交流的學習資源,她從零開始,邊做邊學,仍在試圖撐出一些空間。

獨立攝影刊物:《攝影之聲》
 
已創刊五年的《攝影之聲》為台灣少見的獨立攝影刊物,自2011年創刊以來,內容聚焦在介紹當代攝影作品和影像創作者,近年開始規畫轉進出版攝影書籍的可能。主編李威儀說:「雜誌的運作方式漸趨穩定,我們希望開拓其他出版可能,雜誌比較能跟上時代的節奏,書則深化問題作探討,兩者可以互補。」在出版方向上,李威儀希望能補充台灣攝影出版品在一些路線上的不足,如同劉佳旻希望藉由選書補強台灣攝影書市上的不足,「例如整理攝影史,我們預計從東亞切入,串聯攝影史的脈絡,重新梳理過去的影像足跡,這關乎我們如何認識自己的影像歷史。」
 
回顧歷來偏向人文性的攝影雜誌,從李鳴鵰的《台灣影藝月刊》、龍思良的《攝影世紀》、阮義忠的《攝影家》、蕭永盛的《台灣攝影季刊》。除了《攝影家》歷時較長,人文性的攝影雜誌向來以一種打游擊的姿態僅留下模糊的面貌,如何持續和累積,也許是主事者真正的難題。《攝影之聲》的資金多來自訂戶和零售,每期印量兩千本,訂戶近三百位,轉向其他出版品的資金來源仍得從長計議。為了能夠持續而非曇花一現,李威儀坦承出版計畫仍在仔細研擬中,「文化需要時間,推廣需要累積,我們也是從一千本、一千五百本、一千八百本慢慢增量,某種匍匐前進的感覺,大概也急不來。」
 
《攝影之聲》創刊至今,始終堅持從文化和歷史的角度看待攝影,李威儀認為,「過去談攝影的方式都比較從拿相機的人或作品為出發點,但《攝影之聲》更想從影像的歷史、文化和出版出發。我希望更後設地談攝影——為什麼要攝影?而非操作層次的問題——如何拍出好照片?我們希望了解台灣的影像發展歷程,怎麼長成現在的影像世代,這些問題也是這本雜誌的核心。」
 
1985年,文建會展開的「百年台灣攝影史料整理工作」以編寫完成「台灣攝影史」為目的、預定為期五年的大型計畫,在第一年史料收集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便夭折。而後,偶有關於攝影史的零星文章,至今卻仍未出現一本台灣攝影史。值得一提的是,《攝影之聲》從第八期開始連載由蕭永盛所撰述的台灣攝影史,這個計畫為李威儀主動向蕭永盛主動提出,「雜誌的存在有點像是讓大家有個理由做些事,有了基礎,後人就可以踩著一些東西再往上走。」
 
做為一個資訊、評論、研究的攝影文化平台,李威儀的眼光其實望向未來,「台灣的攝影創作者多半靠自學,我們希望在大家自學的過程中,提供一些引路的方向,試圖做一些累積,將這條路鋪得更好一些,讓大家有更多選擇。」
 
(原刊於《藝術家》2016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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