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日 星期四

女同志們的集體創作:重訪《女朋友》雜誌

「我們之間」是台灣第一個女同志團體,成立於1990223日,成員含括各階層與年齡層,曾加入的會員超過4000人。(註1)《女朋友》為旗下出版的雙月刊雜誌,1994105日創刊,共發行35期,至20034月停刊。

然而,面對此一龐大的文本史料,無論學界或民間都未曾針對組織或內容進行完整而深入研究,多為介紹性文字,或在同志文化生產的脈絡中給予初步定位。(註2)本文藉由訪談曾經參與《女朋友》的義工群,勾勒出雜誌生產的工作方式與氣氛。另一方面,《女朋友》雜誌的內容駁雜,十年來累積的文字及其刊登的廣告記錄了彼時女同志的生活、情感與政治,本文亦試圖初步分類分析,為這份跨越前同運時代的刊物定錨。

本文採訪的五位核心義工皆是「我們之間」的第二代義工,她們約在第12期之後開始接觸雜誌的編務或行政,並在第19期改版後成為主要的編輯群。訪談開展前,我碰了幾次釘子,收到的回應類似:「我不能代表《女朋友》受訪……。」千迴百轉,幾經探訪,訪問五位當時的核心義工後,我才明白所謂「不能代表《女朋友》雜誌」究竟是什麼意思。

創刊者之一魚玄曾在〈從運動團體到成長之路〉一文中記敘「我們之間」與《女朋友》的創建過程,《女朋友》的前身為團體內的會訊,1994年則擴大企畫成為對外販售的雙月刊雜誌,魚玄寫道:「19941998年,我的整個生命都和《女朋友》交織在一起,這段時間共事的朋友前前後後不下五、六十人……」顯見這份刊物曾經捲起的力量與動能。

曾任雜誌執行編輯的辛夷回憶:「創刊者希望《女朋友》如同髮廊裡的女性雜誌《姊妹》,篇幅短易閱讀,親切但不失深度。」第1期至18期,《女朋友》採菊16開的小開本,約3060頁,輕巧而低調。第19期改版為大開本,在製作上更好發揮。在19948月號《誠品閱讀》的同性戀專題中,「我們之間」的成員曾如此介紹即將創刊的《女朋友》:「內容上,我們不標舉理論,因為我們認為女同性戀是一種生活方式,但最基進的思想常寄託在最具體的經驗中。我們希望探索、建立具有主體性的女同性戀知識,但採取的語言、形式將是非常生活的。」成員怪貓也將雜誌定性為:「試圖進入大家的生活,提供一個讓女同志可以互動的空間,讓讀者看到『有人跟我是一樣的』。」

《女朋友》雖為定期發行的刊物,但編制上並無固定成員,編採團隊自創刊至終皆以不支薪的義工為主,版權欄目上可見每一期的製作團隊都略有變化。每兩個月召開一次編輯會議,義工們聚集分配專欄,並討論專題走向與執行方式。第19期改版後,每位義工以認領的方式輪值執編。然而,參與雜誌的義工不一定擁有編輯經驗,團體也會舉行組訓培力,或者,義工進入團隊後再慢慢地由資深義工帶領進入編務工作。

現在仍於出版圈工作的辛夷和小貓便認為許多編輯技藝是在《女朋友》時期所養成,辛夷說:「手工貼稿,專題企畫,採訪經驗,美術編輯,發行通路,如何與書店交涉結帳,其實在一般出版社都不可能有機會學到這麼多,但我在《女朋友》就參與了從上到下的所有工作。」小貓亦回憶:「早期的前輩是資深編輯,功夫很紮實,我被一步一步手把手帶起來,現在有些編輯技能其實是那時候累積的。」

貼近女同志的真實生活處境

就幾位成員的記憶所及,當時雜誌的發行量大約是1500本,出刊後,她們便自行開車至誠品書店、唐山書店、女書店鋪貨。然而,當時的銷量並不好,曾經負責發行的小趙分析:「可能的原因一是雜誌又薄又小,可以立即在書店翻完,二是早年敢在書架上摸這本書的人甚至不多。」那是個無法出櫃的年代,的確,年輕的女同志們若非獨居,買回家的《女朋友》能藏在哪裡?

相較於同時代亦關注性/別議題的雜誌如《愛報》、《島嶼邊緣》、《騷動》,《女朋友》在定位與操作上有其草根性格。除了創刊義工為資深編輯,第二代義工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因為輪值執編的制度,每位成員皆有機會在刊物中執行自己關心的題目,在這個場域中分工協作、努力打造出一本集體的刊物。幾位受訪者皆曾提到,當時「大家在團體裡都很平等,並不因為年紀或資深與否就有比較多決定權。

如此工作模式反映在《女朋友》的內容便是其鮮明的草根性,整體內容約可區分為三個部分。一是記錄拉子生命狀態與生活樣貌,《女朋友》的專題處理方式多是以座談紀錄或採訪的形式,邀集與主題相關的人物直接對談,如:歐蕾(old lesbian,意指約40歲以上的女同志)、雙性戀、婆;或是與親密關係相關的議題,如:性高潮、婚姻、購屋、情趣用品;或是在各種社會關係中的女同志處境,如:過年、假結婚、如何出櫃。此外,「同志職場」專欄訪談了各行各業的女同志,「雙人枕頭」呈現了交往多年的拉子伴侶的生活樣貌。

二是藉由較具新聞時事性的報導描述當時的同志生態與處境,「同志動向」專欄載錄同志大事及重要資訊;「同志運動場」則記錄了當時的重要事件,如:新公園,台大強迫出櫃事件;「巫婆肥皂箱」以女同志的觀點解讀社會新聞,如華視新聞偷拍事件、文大講師簡維政疑似性騷擾事件、黃錦洲滅門案等。三是運用一系列策略攤分權力與工作給讀者,在雜誌上開闢交流與互動的空間。問答式的「Dyke Box」解答同志疑難,「七嘴八舌」則開放空間讓同志們討論議題,「放電小站」則提供轉信服務,成為前網路時代的重要交友平台。

雜誌在30期之後略顯疲態。一方面新舊人力的交替間出現了斷層,另一方面,2000年後網路興起,社群內的交流管道加速發展。辛夷認為,大家不會再集體認同「一個」品牌,早年除了我們之間和《女朋友》,沒有別的平台可以取用,當BBS站愈來愈多,愈來愈少新義工能夠接續過去的力量做雜誌。「為什麼我們感情上會被凝聚?有一個形式上的原因,《女朋友》需要密集的人力,出刊前,我們會在幾個晚上聚集在一起,久了也就愈來愈熟絡,當時因為手工性質高,不需要有排版專業的人才能做,所有人都可以參與。所以,當《女朋友》開始外包給專業美編執行,也就失去了一個可以共同工作的時間,認同感也就漸漸流失。雜誌也許看起來更專業,但培養革命情感的機會也就消失了。」

提供身分與情感的認同出口

後期,她們也曾思索雜誌是否應該轉型為網站,嘗試後發現依然無人能經營便作罷。另也曾考慮將「我們之間」立案成為正式組織,1995年,第一代的義工們便曾討論過是否應該成立協會,然而,囿於大部分的成員皆有出櫃壓力,當時約30位核心義工一致決議讓「我們之間」維持為地下社團。(註3)有趣的是,「我們之間」雖然累積了社群內的人力與資源,卻非所有成員皆帶著「做運動」的意識而來。如怪貓所言,她認為自己在生活中實踐女同志認同,從未標舉自己在做同運。辛夷則很清楚這是「下班後所做的事情」,阿邦參與團體前也不知道什麼是社會運動,只認為自己是來「做一點事情」,會畫畫就畫畫,會拍照就拍照。

第二代的義工們也曾再次討論立案的可能,然而,除了依舊卡在無人能夠出櫃浮上檯面外,成員們也未做好成為一個組織工作者的準備,怪貓解釋:「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有一種『潔癖』,大概很難想像進來團體做事又可以拿錢。」阿邦也表示:「我們一直接收到的訊息是,團體裡的經費都是所有會員辛苦賺錢所捐來的,不可能把它變成薪水。」

最末,辛夷提議結束刊物,「因為當時團體卡著好幾個月,沒人值班,也不出雜誌,幾乎停擺,倒數兩本雜誌的出刊期也延宕許久。《女朋友》停刊或許很可惜,但不停損的話,就會變成一個很不堪的狀態,同志運動未必要繫在這份刊物上,它會有其他方向和出口,我想通這一點後便開始積極聯絡其他義工,為這個團體和刊物做個總結。」

19942003年,《女朋友》走過近十個年頭,也陪伴當時的女同志們走過建立認同與文化的重要階段,成員們紛紛回憶,接觸「我們之間」以前,甚至不一定有所謂「女同志」的認同。小趙因為看到了報導介紹女書店有一些女同志的出版品,那時還不這麼確定自己的性傾向,但想了解。「我記得當時在女書店的門口繞了很久,一直不敢走上去,我覺得那是被貼標籤的地方,走上去有點丟臉,最後還是進去了,但頭都不敢抬起來,買了《女朋友》之後就打電話過去,參加了《蒙馬特遺書》的座談會,也參加了第一屆的義工組訓,就此進入『我們之間』。」對阿邦而言,當時剛出社會,無法適應工作,在痛苦的日常生活中,資深義工對她照顧有加,「她們甚至把我帶在身邊,是我人生階段上很重要的支持。」

訪談時,我逐漸在這群幾乎退下前線的義工們的言談間感受到「我們之間」烙下的重要痕跡,團體雖然結束了,面對《女朋友》的謹慎態度卻未曾鬆懈,顯然,「集體」是一個理解《女朋友》的關鍵字。「不能代表《女朋友》雜誌」反映的是一種可能僅存於1990年代的集體意識感,在那個無法出櫃的年代,做為女同志其實得靠「我們」之間的彼此扶持才得以完成,誠如小貓於訪談最末給予《女朋友》的定位:「很難得有這麼長的時間累積了許多女同志的生命,《女朋友》其實是一個集體創作。」



1 此數據參考自魚玄的〈從運動團體到成長之路〉,收錄於《揚起彩虹旗:我的同志運動經驗1990-2001》,台北:心靈工坊,2002

2 如林佩苓的碩士論文《依違於中心與邊陲之間》;陳佩甄的碩士論文《台灣同志論述中的文化翻譯與酷兒生成》;簡家欣的〈九○年代台灣女同志的認同建構與運動集結:在刊物網絡上形成的女同志新社群〉,《台灣社會研究季刊》(1998.06),30期,頁63-115;趙彥寧的〈台灣同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一個關於文化生產的分析〉,《台灣社會研究季刊》38期,2000.06,頁207-244

3 參考自魚玄阿璣,〈對運動路線的一些思考〉,收錄自《女朋友》,14期,1997

(原刊於《今藝術》2017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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