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4日 星期五

文學如何與當代生活共生──專訪賴香吟

人如其文,賴香吟素樸而低調,說出來的話總得反覆確認,覓一個最接近本意的詞。本以為她應冷然而安靜,孰料言談間,信手拈來就是個聲東擊西的玩笑。她從18歲開始寫,文學或許豐厚了生命也未嘗不曾壓輾,她曾經質疑或者迴避,卻還是慢慢交出一本又一本小說,從1997年《散步到他方》、1998年《霧中風景》、2000年《島》、2012年《其後それから》,直到新作《文青之死》。提筆至今,漫漫近三十個年頭,作品雖不多,卻經久耐讀,自成一格。

除了《其後それから》為長篇小說,其他作品皆是短篇或中篇的合輯,每本小說所收錄的作品創作年份皆跨幅十年,收錄邏輯以主題和體裁為主。賴香吟自陳,直至目前的寫作生涯大概分為兩個階段,從《散步到他方》到《島》的文字「比較是出於表達的需要,寫出一個人看到世界的最初模樣。我並非文學專業出身,早期文字難免摸索,再加上我不喜歡寫作有太多個人色彩,所以就有一種隱微晦澀的東西存在其中。」

2007年出版的散文集《史前生活》對她而言則是練筆,「調整敘述方法,盡量濃縮,精簡,但可能密度太高了。」鍛鍊之後,停頓多年,賴香吟終於開始寫作長篇《其後》。「《其後》之後,濃淡的比例、概念和現實的比例,我比較抓到平衡法,作為一個寫作者,還算有資格可以寫了。當文字變成一種大家越來越熟悉的表達工具,文學若還得以存在,作家還有存在之必要,那麼,文字的理念與藝術只能再往上加成,我的確是花了不少時間在文字的重新認識上。」

「《其後》、《文青之死》以及明年將出版的中篇小說集算是三部作,也是這十五年的結清。這三本除了體裁不同,我也刻意讓關注的議題,表達的方式有所不同。」如果《其後》屬於概念之作,關注內在思維、哲學概念,文字精確,負載量高。《文青之死》則直陳現象,將個人感受展現為外在故事,「這是小說家的責任,既然寫成故事,我希望它像劇情片一般,以人物的個性和對白鋪陳,符合戲劇或故事的元素,寫這種共通性的題材有時最難,要寫出文字色彩並不容易,越平凡的菜越難做啊。」

錯誤的情感,志業的徬徨

寫作多年,賴香吟步履明確而踏實,每回下筆約莫都是自我挑戰,「《文青之死》像給自己的考試,作為一個小說家,我能否駕馭基本描繪世相的能力,在短篇小說裡處理浮世眾生、愛情故事、職業婚姻家庭等題材。」於是,在她所譜寫的芸芸眾生中,婚姻場景成了必然,也如黃錦樹所觀察:「這本小說,大部分篇章都有『出狀況的婚姻』這樣的核心」。

〈靜到突然〉寫出婚姻關係結束的「其後」,憊懶難堪,後勁也突然;〈約會〉記述兩個老人續一段年輕時代的遺憾,苦澀卻美;〈天竺鼠〉寫下人將中年試圖藉由旅行修復親密關係,卻反成一場攤牌,兵敗如山倒。賴香吟試圖從各種角度處理「婚姻」,自有其現實關懷,「我們這一代人對愛情有些認識,種種愛情故事在小說裡也被處理得夠多。婚姻呢?文青、知青似乎不太談婚姻問題,踏進婚姻就關閉了談論的雷達,僅剩抱怨,我們對婚姻的認識滿落伍的,甚而不具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而獲得九歌97年度小說獎的〈暮色將至〉則以黨外運動為舞台,書寫一段夫妻的生死聚首,如何被政治翻弄。賴香吟有數篇小說涉及7080年代的反對運動(如〈翻譯者〉、〈喧嘩與酩酊〉、〈暮色將至〉)。然而,與其說她藉由小說記錄時代,毋寧說她更關注運動裡的「人」,她通常不在小說中言明事件或人名,以〈暮色將至〉為例,小說儘管指涉鄭南榕自焚,卻僅以三言兩語隱微帶過,「我若一開始便在小說中言明鄭南榕自焚事件,整篇小說的調性就定了,但我不想讓事件搶掉主題,因為這篇小說的主題是那對不在運動檯面上的夫妻,是我對反對運動的反省與關心,甚至一點點批判。」

「若在小說中亮出美麗島事件或黨外這些名詞,也是個方便的做法,讓小說很快得到注意,但我不希望小說成為這樣的東西。我並非反對文學政治化,不過,重點得是文學的談法,這些具體的事件和人名能否成為文學的題材?絕對能,不過那和〈暮色將至〉會是不同的寫法。」

身為生在戒嚴時代的五年級生,賴香吟認為政治就是生活與人生,甚至形塑台灣人的獨特性格。「文學寫到政治,那不過是因為我們的生活迴避不了政治,我不想裝作沒事,但寫法依然是從生活過去,而不是從政治過來。我目前還沒有特別處理政治的題材,如果說涉及了政治,只不過在政治事件裡,我看到了某些令我感觸良多的現象和故事。」

巧合的是,一篇小說隨著政黨輪替的起伏,竟也透出了滄桑的況味。〈暮色將至〉寫作背景設定為2003年底陳水扁競選連任,發表時間2008年,馬英九當選總統。回顧所來徑,賴香吟不禁慨歎:「寫作當時有些感傷,隱隱約約覺得『暮色』將至,好像有什麼問題在浮現,再至2008年已經是全然的黑夜。之後,我們在黑夜裡等待朝陽,可是,朝陽有來嗎?從今天2016年這個時間點再談這篇小說其實感慨很多,我們現在在哪裡?仍是黑夜或清晨已經來了?我們會再經歷一次朝陽、暮色到黑夜的過程嗎?」

既死也生,帶著祝福

「小說除了個人展演之外,之於他人的意義是什麼,公共性在哪?別人為什麼要買這本小說?對我而言這個問題一直存在。或者說,一個小說家能不能成熟,這個問題是避不掉的。」訪談間,賴香吟屢屢提及她對於寫作的焦慮,問題指向理由與意義,「文學為何用?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文學如何與我們的當代生活共生?」這是她提筆的初衷與結果。

而小說家的答案,或許透漏在紙頁之間,小說的封底內頁寫著:「既死也生,帶著祝福」,誠實也溫柔。「〈文青之死〉是寫來鼓勵六年級生的,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氛都該讓它過去了,如果覺得文學藝術對生命還有意義的話,就堅持下去吧。」

「一個人的一生無非是在認識自我,文學如果對人有什麼幫助,也就是幫你認識自己或是陪你認識自己,給予一點鼓勵的力量。我覺得任何一個會翻開文學書,而又真心讀下的人,大概都有那麼一點對生命和自我的疑惑,文學和藝術不過就是在旁邊點燈,推你一把。」

越過生活與寫作的時差,走過死蔭幽谷,《文青之死》收攏了賴香吟面對炎涼世態的體察和整理,「最痛的人所給的安慰往往都是最溫柔的。」這句話伴隨著小說出版反覆出現,看似煽情,卻大概是小說家一路攜帶的功課,抵達與離岸,強悍與荒涼,也讓《文青之死》成為一本陪伴與祝福之書。  

(原刊於《提案》2016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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