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6日 星期一

黃信堯:「生活有困境的時候,其實夢想不會那麼大」


第五十屆金馬獎,黃信堯做了紀錄片類的初選評審。頒獎典禮當天,他坐在台下,第一次意識到,作為一個電影人,要走上那個台,距離有多遠。

沒幾年,他就帶著《大佛普拉斯》走了上去。他在44歲這年獲得了第五十四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他在得獎感言裡自嘲是年紀最大的新導演,亦有人寫評為他抱不平,畢竟,在《大佛普拉斯》之前,他已拍了將近20年的紀錄片。


黃信堯是台南人,家住七股。大學念文化大傳夜間部,白日工作賺錢,參加社會運動。他喜歡寫字、喜歡拍照,曾一度希望成為攝影記者,但總覺得自己寫不好也不會拍。大學畢業後,他感覺什麼都沒學到,應該再讀點書。他曾在社會運動的現場感受到一些震撼的力量,模模糊糊地覺得紀錄片似乎可以留下什麼,便去報考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南藝那時候的主張就是拿攝影機講自己的故事,這樣的精神跟我是契合的,我想要講故事。」

然而,問題是,他連紀錄片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就把大學時拍的幻燈片,一張一張投影在牆上,用借來的攝影機把它翻拍成影片。」後來,筆試過了,作品審查沒過,老師們顯然不認可這一組會動的幻燈片。而後,黃信堯報名的全景的紀錄片培訓班,並以家鄉的鹽田為題拍了第一支紀錄片《鹽田欽仔》。隔年,終於以此作考上南藝。

開學沒多久,921大地震重創台灣,音像所也停課兩週,讓學生前往災區蒐集資料,但他深知自己的斤兩,不敢輕易用攝影機介入災區,「我是一個菜鳥,根本無法掌控那麼大的議題,拍災區對我不好,對災民更不好。」同時,另一個現實的理由是,往返台南、南投的交通費對當時的他而言是筆負擔,「當時我連一卷兩百的DV帶都花不起」。第一個學期,他只拍了三卷帶子。

學期最後一個月,實在撐不下去,他便和指導老師林信誼請假。林信誼也不廢話,只和他說:「拍片很重要,但生活更重要。」彼時正逢陳水扁競選總統,他因著過去參與社運的人脈,前往競選總部助選,阿扁當選後,他也買了人生的第一台攝影機Sony DCR-TRV900,回南藝拍完第一年的學期製作《添仔的海》。

研二那年,他選擇吳乙峰做為指導老師。吳乙峰是全景的發起人之一,黃信堯在入學前便深知全景對於紀錄片的「信仰」。《鹽田欽仔》和《添仔的海》皆取材自家鄉,這一年他希望給自己一些挑戰,無論是題材,或是拍攝方式。然而,選題過程並不順遂,他首先聯繫了RCA自救會,被拒絕後,又試著拍攝美濃的小型焚化爐,但因不通客語,還是放棄。最末,他想起吳乙峰曾經半開玩笑要他去拍柯賜海,他便決定以柯賜海為主角。

這一段跟拍柯賜海的歷程,為他的創作信念投下了一連串的震撼彈。他在柯賜海似真若假的言談中一方面思考著何謂真實,另方面愈來愈懷疑吳乙峰所尊崇的人文關懷,「吳乙峰叫你拍紀錄片要奉獻,人永遠比紀錄片重要,要蹲點……,但何謂真實?透過大量的訪問就是真實嗎?柯賜海跟我講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過程中,黃信堯曾經像得了憂鬱症般鎮日困在一個問題裡──我為什麼拍紀錄片?「那時候每天睡到中午,醒來就坐在餐廳裡一直想,在筆記本上亂寫,寫到晚上,進房間繼續想,這樣的日子好像過了幾個月吧……」直到某一天,朋友陳亮丰問他:啊堯,你還在問這個問題嗎?「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我應該已經問了半年,他說其實很多問題一直往回推,推到原點是一片混沌,我才醒來,何必為了這個混沌停滯不前。」於是,他又拿起攝影機繼續拍柯賜海。

我開始意識到紀錄片可能沒有真實,而且必須要以導演的角度告訴觀眾:『這部片是我的主觀』。」最末,在《多格威斯麵》中,他以第一人稱為旁白,說出這段歷程,「我也從此知道,拍紀錄片,導演無法成為局外人。」此後,旁白幾乎成為黃信堯的簽名風格,他總是帶著懶洋洋的嗓音,緩緩向觀眾訴說……


研究所最後一年,黃信堯將拍攝多年的素材剪成《唬爛三小》。進南藝前,黃信堯還在全景培訓時,便開始以同學為練習對象,拿著攝影機拍下一起喝茶聊天的日常生活。黃信堯認為《唬爛三小》幾乎是他拍紀錄片的里程碑,從進南藝之前,至研二時期對紀錄片的諸多困惑,都呈現其中。

不過,《唬爛三小》完成後,黃信堯大概有兩年時間不太能拍紀錄片,「《唬爛三小》的精彩來自人生的不堪,我後來反省為什麼要去拍人的不堪?儘管被拍攝者同意,但我也沒有權力去拍別人的不堪。」他越談越激動,「被攝者為什麼同意?因為他可能不知道影像的傳播能力。」而後,他放下以蹲點或訪談為尊的工作方法,不斷開發各種紀錄片的可能。從《帶水雲》、《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到《雲之國》,黃信堯將鏡頭轉向環境,偶爾帶入幾個路人,他的招牌口白偶爾出現偶爾不,卻步步刺向美學的極限。

在《雲之國》的導演手記中,黃信堯寫道:「人是什麼樣的物件?為何一定要透過『人』這個介質來說故事?」[1]他從《帶水雲》便開始嘗試減少人物,將鏡頭轉向年年下陷的口湖村,鏡頭裡的水鄉澤國卻美得如世外桃源。到了《雲之國》,他更取消口白與音樂,全片57分鐘只有55顆鏡頭,僅讓影像說話。他認為:「全景的溫情主義影響了台灣紀錄片大概二十年,至今這個遺毒還在,我認為這是阻止台灣紀錄片進步的一個很大的毒瘤,台灣紀錄片美學一直停留在那個時代。」

2011年,《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獲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及最佳紀錄片。得獎的肯定讓黃信堯的機會增加,他開始接一些工商簡介、廣告、微電影,同時思考未來是否可能嘗試劇情片或實驗片。隔年,他甚至去報名了金馬學院。

「但沒錄取,後來聞老師說:『哎呀我們都覺得你是來亂的。』但我真的很想學,因為我已經40歲了,劇組也沒有人會用我……」他仍沒放棄,2012年和朋友弄了一個短片劇本去投短片輔導金,但沒入選。2013年寫了《大佛》短片劇本再投短輔,還是落馬,但後來入選了高雄市政府的「高雄拍」。「高雄拍」提供的資金不多,黃信堯猶豫再三,他打了通電話給鄭文堂,過去,他曾經跟拍《夏天的尾巴》,想聽聽這位老前輩的意見,「他叫我不要放棄,縮小劇本還是可以拍,不然下次機會不知何時才會出現,掛完電話後我就決定簽約。」

第一次拍劇情片,黃信堯召集了各路親朋好友,東拼西湊出劇組,借的借、貸的貸,完成23分鐘的《大佛》。雖未拿到當年金馬創作短片獎,卻獲得評審鍾孟宏的青睞,在典禮後迅速詢問黃信堯是否有興趣拍成長片。碰面後,他們一拍即合,鍾孟宏成為《大佛普拉斯》的監製與攝影,兩位中年男子各有風味的幽默感與江湖味意外合拍,而隨手將日常風景放進電影的能力也搭配得天衣無縫。

回望這二十年的創作與生命歷程,種種歷練具現在劇情片創作上,便是他習於從小人物的角度,對台灣社會發出幹剿之聲。《大佛普拉斯》集合了各種底層人物,而這些原型其實紛紛脫胎自黃信堯過往的人生經歷。

從頒獎台上走下來,黃信堯還是草莽粗魯,談話間不時冒出幾句國罵。得獎後,黃信堯推掉了幾個電視專訪,對他來說,感言在那個晚上就講完了,太陽照常升起,日子還是得過。在《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獲獎前,他或許根本不曾想像自己有朝一日能拍一部劇情長片,「生活有困境的時候,其實夢想不會那麼大」。他大概不希望自己的經歷被寫成一段勵志的故事,這句話卻異常動人,如同他的《大佛普拉斯》,就在一片髒話聲中,擊中觀眾。




參考資料:
林木材,〈荒謬世界 戲謔情真──黃信堯〉,《景框之外:台灣紀錄片群像》,遠流,2012
【國家相簿訪談計劃】深度訪談導演黃信堯,《紀工報》第44http://docworker.blogspot.tw/2014/01/blog-post.html



[1] 見黃信堯,〈黃信堯《雲之国》 不以人為本的紀錄片〉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1207ent005/

2 則留言:

  1. 謝謝雨辰的分享,讓我們一窺阿堯台前風光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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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哎呀,竟然現在才看到,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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